“斷章取義”諸法
www.todaysforexchart.com  2013-05-18 21:39:07  中華讀書報

顧 農 《 中華讀書報 》( 2013年05月15日 15 版) 斷章取義一語現在大約多少有些貶義,指不顧原作的全文而只引用或攻擊其中某一點那樣一種不講道理、不夠意思的辦法;但是這話本來并無貶義,相反,說的...

顧 農 《 中華讀書報 》( 2013年05月15日   15 版)
    “斷章取義”一語現在大約多少有些貶義,指不顧原作的全文而只引用或攻擊其中某一點那樣一種不講道理、不夠意思的辦法;但是這話本來并無貶義,相反,說的是一種很有意味的辦法或技巧。

    正面意義的“斷章取義”之法源于春秋時代的賦詩言志。那時的諸侯或他們手下的外交官(其時謂之“行人”)在折沖樽俎之際,碰到不便直接明言的事情,往往喜歡唱一首《詩經》里的作品,有時是全詩,有時只有一章的幾句,委婉地表達自己的意思,風雅而富于彈性,對方當然能夠聽得懂,往往也用同樣的辦法來回敬。彼此客客氣氣,文質彬彬,既可溝通意見,也不會產生什么后遺癥。舉例來看:

    冬,公如晉,朝,且尋盟。衛侯會公于沓,請平于晉。公還,鄭伯會公于棐,亦請平于晉,公皆成之。鄭伯與公宴于棐,子家賦《鴻雁》,季文子曰:“寡君未免于此。”文子賦《四月》,子家賦《載馳》之四章,文子賦《采薇》之四章。鄭伯拜,公答拜。(文公十三年《左傳》)

    這里說的是魯文公在這一年(公元前614年)冬天到晉國去結盟,衛國和鄭國都請魯文公幫本國同強大的晉拉關系。鄭國本來同晉國關系是不錯的,但后來背晉聯楚,現在處境不佳,又想倒向晉國,直接去打交道話很不容易說,于是要請回國途中經過鄭國的魯文公來當中介。在鄭伯舉辦的招待會上,鄭、魯之間辦了一次外交;雙方皆賦詩言志,一共兩個來回,所賦之詩涉及《詩經》中的四篇作品。

    先是鄭伯手下的大夫子家賦《鴻雁》(這是《小雅》里的一篇),詩云:

    鴻雁于飛,肅肅其羽。之子于征,劬勞于野。爰及矜人,哀此鰥寡。

    鴻雁于飛,集于中澤。之子于垣,百堵皆作。雖則劬勞,其究安宅。

    鴻雁于飛,哀鳴嗷嗷。維此哲人,謂我劬勞。維彼愚人,謂我宣驕。

    據說這首詩本來是歌頌周宣王的,贊美他在亂后派使臣到基層去,幫助老百姓安定下來,尤其能關心弱勢群體(“鰥寡”),讓他們有房子住。子家借這首詩來歌頌魯文公,說足下奔走得很辛苦,又富于同情心——言外之意是希望他同情一下現在處境困難的鄭國,能夠不辭勞苦地再跑一趟晉國,替鄭國說說好話,做做工作。

    魯文公手下的季文子先說本國國君現在也很困難(“寡君未免于此”),然后賦《四月》(也是《小雅》里的一篇),委婉地拒絕對方的請求。詩云:

    四月維夏,六月徂暑。先祖匪人,胡寧忍予。

    秋日凄凄,白卉俱腓。亂離瘼矣,爰其適歸。

    冬日烈烈,飄風發發。民莫不谷,我獨何害。

    山有嘉卉,侯栗侯梅。廢為殘賊,莫知其尤。

    相彼泉水,載清載濁。我日構禍,曷云能谷。

    滔滔江漢,南國之紀。盡瘁以仕,寧莫我有。

    匪鶉匪鳶,翰飛戾天。匪鳣匪鮪,潛逃于淵。

    山有蕨薇,隰有杞桋,君子作歌,維以告哀。

    文子唱這首詩主要借此表示,天氣已經冷下來了,出來時間太久,現在急于回國;我們自己也很困難,不能替你們做什么事,非常對不起!端脑隆芬辉姷膬热荼緛肀容^復雜,這里不去管原來的意義,只借用一些字面來表明態度。

    于是子家再賦《載馳》(這是《鄘風》里的一篇)之第四章,重申鄭國的請求:

    我行其野,芃芃其麥?赜诖蟀,誰因誰極?大夫君子,無我有尤。百爾所思,不如我所之。

    《載馳》原是許穆夫人唱的一首歌,朱熹《詩集傳》解釋說:“宣姜之女為許穆公夫人,閔衛之亡,馳驅而歸,將以唁衛侯于漕邑,而許之大夫有奔走跋涉而來者,夫人知其必將以不可歸之意來告,故心以為憂也。“原來她的娘家在衛國,衛國有難,而許國甚小,無力幫助,于是她就親自趕回去,并對勸阻她的許國大夫說,請不要責備我,你們考慮得再多,也不如我親自跑一趟!子家借此章歌詞來表示,請魯國方面不要責備推托,還是替我們跑一趟吧。

    既然鄭國方面如此迫切陳詞,魯方也就同意了,于是文子賦《采薇》(這也是《小雅》里的一篇)之第四章:

    彼爾為何?維常之華。彼路斯何?君子之車。戎車既駕,四牡業業。豈敢定居,一月三捷。

    他的意思說,那么我們就再跑一趟吧,這里重點取“豈敢定居”一句之意。既然魯國答應了自己的要求,于是“鄭伯拜”,表示感謝,魯文公答拜,很有禮貌。

    《左傳》里像這樣賦詩言志的記載甚多,那時的政治家實在風雅!稘h書·藝文志》關于《詩經》寫道:

    古者諸侯卿大夫交接鄰國,以微言相感,當揖讓之際,須稱《詩》以諭其志。蓋以別賢不肖而觀盛衰焉。

    借用詩句表達意思正是“以微言相感”的絕好辦法,意思表達得很委婉,同時也能顯示自己的文化修養,樹立本國的形象。在那個時代,政治家特別是外交官非十分熟悉詩三百而且能靈活運用不可?追蜃诱f“不學《詩》,無以言”(《論語·季氏》),又說:“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論語·子路》)——可知在孔子的教學設計中,熟讀《詩經》、學會“斷章取義“乃是一門重點課程。

    教育家孔夫子經常同他的學生們談論《詩經》,涉及許多問題,訓練“斷章取義”的功夫亦在其中。

    《論語·八佾》里有一段說起孔夫子的高足弟子卜商(子夏)向老師請教,交談中顯得很有心得,于是大大得到夸獎——

    子夏問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何謂也?”子曰:“繪事后素。”曰:“禮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可與言《詩》已矣。”

    孔子認為卜商那句“禮后乎?”的問題問得好,說明他讀《詩經》大有心得,對自己也頗有啟發。

    為什么孔子這樣高興呢?“巧笑”等句出于《衛風·碩人》之第二章,今本如下: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這里并沒有“素以為絢兮”這一句,估計原本中是有的,后來給弄丟了!洞T人》是寫一位美女的詩,這第二章贊美她手指像嫩芽,皮膚如凝脂,頸子白嫩如蝤蠐,牙齒潔白整齊如瓠瓜籽,額頭方方的,眉毛彎彎的,笑起來兩個酒窩,眼睛尤其漂亮,黑白分明。文采在潔白的底色上啊。子夏的問題大約主要在最后這一句的“素以為絢”上,孔子回答說:繪畫首先要有一個白色的底子。聰明的子夏馬上就追問道:那么也是要先有一個基礎,然后才談得上“禮”嗎?

    孔子大為贊賞,因為他一向認為,“禮”、“樂”固然重要,而最重要的東西是“仁”,如果沒有這個作為前提的“仁”,“禮”和“樂“就只是沒有什么意義的形式了。子夏從討論“素以為絢“一類比較實際的道理而能聯想到“禮”、“樂”也得有前提這樣的重大的原則問題,可見這學生對自己的思想體系大有體會,于是孔子非常高興地予以表揚,說這樣的學生對自己大有啟發,這就可以同他多談談《詩》了。

    孔子不完全就詩論詩,他也很欣賞斷章取義、心事浩茫地生發開去,從中獲得更多的營養和啟發。思維活躍,學以致用,是他對學生的一大要求;讀詩而能別有會心,最是有趣有益,如果死于句下,那還有什么大意思呢?

    “斷章取義”賦詩言志的辦法后來在外交等場合已不再通行,于是就有人把類似的手段用于自己寫詩,這方面的一大先驅是漢末的曹操(字孟德,155~220),他那首著名的《短歌行》大部分詩句是他自己寫的,也從《詩經》里借用了幾句,其詩如下: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斠钥,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闊談宴,心念舊恩。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這里二第章中的“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兩句出于《詩經·鄭風·子衿》,“但為君故,沉吟至今”兩句是曹操自己寫的,后四句又完全照抄《詩經·小雅·鹿鳴》。這種寫詩的方法是有點特別的,而實出于先秦“斷章取義“賦詩言志的傳統。在現實的政治生活中這一傳統雖然后來漸漸中衰了,而士大夫仍然習慣于巧妙地借用人們熟悉的前人成句來表達自己的意思;曹操這里的高明之處在于借用本來不相干的兩段《詩經》以表達自己求才不得時之思賢若渴和求得賢才后的熱烈歡迎,為了充分表達自己的“志”,中間又完全根據自己的意思補了兩句,從而形成了意思相對完整的句群。

    這個極富創意的辦法是前無古人的。后來流行的借句(在自己寫的詩中借用前人的詩句)以及集句(從各處摘取前人詩句拼成一首新的詩作),大約都從這里得到了某種啟示和鼓舞,而均有“斷章取義“之遺意。

    借句也就是從前人作品中借用現成詩句的辦法,一般也只借用一兩句,有時加以說明,也有不說明的。中國古代流行“言公”的觀念(前人作品已成公共所有,人人得而用之),借用一兩句略近于運用成語典故,不構成道德上的問題。

    借句以巧妙、出新為上,歷來多有高手。北宋詩人林逋(字君復,謚“和靖先生”,968~1028)有一首著名的《山園小梅》詩道:

    眾芳搖落獨鮮妍,占斷風情向小園。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斷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須檀板共金樽。

    其頷聯(“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極其有名;后來南宋詞人姜夔有兩首自度曲,一作《疏影》,一作《暗香》,即由此而來。

    而這兩句詩是有來歷的,實為借句。五代十國時南唐詩人江為有句云“竹影橫斜水清淺,桂香浮動月黃昏”(《全唐詩續補遺》卷十一),林逋將這兩句借來,略加改造(上下兩句各改一字),拿來形容梅花,大有點鐵成金之妙。竹子是一直向上長的,無所謂“橫斜”;桂花香氣濃馥,也不宜說什么“浮動”。林逋巧借這兩句而略動手腳,顯示了極高的水平。

    更巧妙的辦法是對借來的詩句并不作任何改動,而仍然貼切,甚至比在原作中顯得更加美妙,一個著名的例子是北宋詞人晏幾道(字叔原,號小山,生卒年不詳)的《臨江仙》詞:

    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

    其中“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頗受讀者愛重,以為是不可多得的佳句;而這兩句是借來的,五代十國時詩人翁宏《春殘》(《全唐詩》卷七六二)詩云:

    又是春殘也,如何出翠幃?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寓目魂將斷,經年夢亦非。那堪向愁夕,蕭颯暮蟬輝。

    翁詩有句無篇,不算佳作,而“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二句一旦被借入晏詞,因為上下文的關系,忽然顯得大有精神,把抒情主人公不堪回首的的惆悵和哀愁形容得很有意味,遂成名篇名句。

    晏幾道一向長于借句,吳世昌先生早年除舉出《臨江仙》為例之外,又指出:

    小山慣用此技,如《蝶戀花》之“紅燭自憐無好計,夜寒空替人垂淚”,全由杜牧之“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二語脫胎而來!队駱谴骸分“織成云外雁行斜,染作江南春水淺”,系用白居易《繚綾》詩:“織為云外秋雁行,染作池中春水色。”《生查子》之“無處說相思,背面秋千架”,系用李義山《無題》“十五泣春風,背面秋千下”成語,而情調則完全不同……諸如此類的例子,真是不勝枚舉。他的本領是用了別人的詩,有時反而使讀者覺得它比原詩更好。——多半是因為他配置得當。(《漫談〈小山詞〉用成句及其他》,《詩詞論叢》,北京出版社2000年版)

    在這些例子中,因為對借來的詩句略有改造,就借句的本義來說,尚不如《臨江仙》這樣典型。宋代詞人喜歡借用化用唐詩的甚多,小晏實為此中高手,可惜他作品的題材不免狹窄了一點。

    如果把借用前人成句的規模擴大到作品的全局,就成為所謂“集句”:一首新的作品完全是用不同的前人(也可以是同一前人)之不同作品中的碎片拚接而成,而能渾然一體,表達己意,自成一全新的格局,這樣的作品就是所謂集句詩或集句詞。這樣的辦法雖前已有之,但大約總要到北宋的王安石才成為氣候,也才逐步擺脫游戲氣息而成為比較嚴肅的操作。這種集句體后來相當繁榮,形成一個引人注目的系列。

    集句詩詞中自有佳作,例如南宋末年的文天祥(號文山,1236~1283)抗戰失敗被元兵俘虜后,作《集杜詩》二百首,他自稱“余坐幽燕獄中,無所為,誦杜(杜甫,字子美)詩,稍習,諸所感興,因其五言集為絕句,久之,得二百首,凡吾意所欲言者,子美先為代言之。日玩之不置,但覺為吾詩,忘其為子美詩也。“試舉其中《懷舊第一百六》(括號中是杜甫原作的詩題)一首來看:

    天寒昏無日(《石龕》),故鄉不可思(《赤谷》)。

    訪舊半為鬼(《贈衛八處士》),慘慘中腸悲(《送高書記》)。

    確實很像他本人的創作,令人忘卻其為集句,而且絕無游戲文字的氣息。達到這樣高水平的并不甚多見。當然,文天祥是在一個非常特殊而痛苦的處境中從事其集句詩的,他的主要成就并不在此,他晚年的詩作自然還是《過零丁洋》、《正氣歌》等等更為重要。

    關于集句詩詞的研究,近年來略見繁榮,我見過兩本專著(張明華、李曉黎著《集句詩嬗變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10月版;又《集句詩文獻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年9月版),已呈洋洋大觀。

    “斷章取義”在這些集句詩詞中蔚為大國,成為中國古代文壇邊緣上一道特別的風景。中國古代某些文人把不少精力用在這種先解構再重組的智力游戲之中,固然頗有成果,甚至可以說乃是文化承傳中的一個組成部分,但同時也不免妨礙他創造力的正常發展,妨礙新的開拓和進取,其實是可惜的。許多大寫集句詩的詩人,自己的創作乏善可陳。拆舊翻新,偶一為之尚可;一味在傳統里討生活,永遠成不了什么大氣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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